11月的最后一个周末,在日头狂肆下,民众到了投票所,选择自己所在地区的各级民意代表。日头落下没多久,结果就已揭晓─执政的国民党惨败。于是,“行政院长”江宜桦当晚便提出辞职,十二月的第一天,率领“行政院”各“部会”首长“总辞”。身为“文化部长”的龙应台也在其中。那晚,她就率先抛出讯息,称“配合总辞”,她一千天“文化部长”任期就此结束。
龙应台提出辞呈之时,正是“文化部”“基础工程”的代表性计划之一─国民记忆库上线届满周年之际。国民记忆库,顾名思义,便是收罗每位国民的生命记忆,而这些个人生命史汇集起来便成为一个庞大的历史数据库,因此,龙应台数次在公开场合强调,“每位国民的个人史背后,才是最真诚的国家史。”她试图透过这个计划来打开民众“记忆的抽屉”,借着这些庶民生命点滴拼图总汇,来丰富、拼凑、还原、解构真正的国家历史。
记者恰好在她提辞呈前一周,针对“国民记忆库”专访龙应台。彼时,她直言国民记忆库如果能继续个十年,到达遍地开花的程度,那么,就会挑战过去官方史对“我们是谁”、“我们是什么”的既有界定。
“但你会不会担心继任者不会接续这个计划?”问龙应台,她却说没什么好担心的,“任何一个政策都不必去希望后继者如何,而是工作同仁对这有认同感。”龙应台进一步表示,如果这只是上面的命令交办,事务官对于这计划没热情,这一定失败,不用等后来者,就会瓦解,“有热情就会说服后来的继任者。”
像是预告,也像是事先提醒,采访结束后,龙应台转头对承办这项计划的事务官说:“现在你明白,我想做什么,又为什么得推这项计划了吧?”
历史就像一列火车
国民记忆库的推动,与龙应台个人书写《大江大海1949》时对历史的重新认知与对小人物的感怀,看起来是直接的因果关系。今年七月,在国民记忆库上线记者会上,龙应台便说自己在写《大江大海1949》过程时体悟到“历史就像一列火车,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在跟这列火车赛跑,而且一定会输”,她数次强调,“等我的书出版,书中采访的人有一半已过世。”
不过,龙应台却否认国民记忆库这项计划源于《大江大海1949》,因为书写的念头早在20多年前便萌发,然而,因故不断搁置的结果,是父亲去世了,父亲的故事也没得问了,当时,她才产生了强烈的急迫感。“再不做,就来不及了。”这是她最强烈的感受。
龙应台的父亲如此,整个大社会亦然,带着时代故事的长辈不断凋零,便代表着一个世代的庶民记忆大量消失、不被留存,于是,在全台湾网罗个人历史记忆,也就成了龙应台上任后最重要的文化工作。
在去年11月18日,国民记忆库启动记者会上,龙应台便表示,在美国早有这类国民个人记忆记录的计划,例如得知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患者症后,就会连忙带着父亲去录音,说出想说的话,如此一来,即便这个父亲后来失忆,子女还能保留父亲生命的回忆,成为一段“历史”,“每个人生都有抽屉,需要被打开,国民记忆库在记录这些故事,保存珍贵的回忆。”
为了让民众知道这项计划,能够带着父母去录制个人故事,或是主动参与、分享生命经验,“文化部”挑选了十多位“行动大使”,包含资深艺人孙越、方芳,音乐人胡德夫,漫画家萧言中,政治人物钱复、郝龙斌等等,希望能借着他们的知名度与代表群体,传播这项计划的理念,并由他们带头录制自己的个人故事。于是,从电视到电影院,乃至于各种不同媒体,都可以看到这些人说出对国民记忆库的感想,以及自己的回忆。
与龙应台有着好交情的资深媒体人陈文茜也担任了行动大使。她在今年七月的行动大使记者会上,分享了自己外公何集璧的故事。何集璧曾为逃离日本统治而跑到大陆,之后回台湾成立文化协会,在席卷全台的二二八事件中,他也不幸被政府抓走,“外公为了逃离监狱而躲进疯人院,出来时已分不清是真疯或假疯了。”陈文茜心疼外公的一生被大历史的棋局左右,“我相信,我外公一定也希望能有人说出这些故事,走出这样的悲剧”。
陈文茜说,所谓的“台湾意识”就是这座岛上每个人的记忆库,“历史确实就像火车,有人幸运搭上车,有人搭不上,有人抵达目的地,有人在中途被推下去。”这段话隐含历史“成王败寇”的思想,让许多人的故事遗落在历史的线轴外。
国民记忆库里充满了各式各样故事:有麻风病人、逃过战乱的老兵、从丛林生还的台籍日本兵……甚至嫁来台湾的越南妇女的生命经历都有,彰显了台湾作为移民社会、经历战乱与各种时期发展而生的多元和多样。“因为台湾社会就是这么多样,才有多种纷争,因此我们必须从中找出一个共识,国民记忆库能帮我们理解他人的故事与经验。”龙应台解释。
铺第一里路
台湾政治充满敌对,对政务官尤为严格,龙应台上任以来,时常受到“国会”与民间的苛责。接受记者专访时,龙应台便直言,“在台湾,正常人都不太想进入政坛的。”然而,曾担任过台北市“文化局长”,见识政治之难的她,两年前愿意再担起这重任,也是因为是首任“部长”,“首任代表第一号工头,为文化政策打地基,铺第一里路。”
在“文化部”广大的政策方向中,“泥土化”排第一。台湾过去二十年,时常喊出“本土化”等口号,龙应台有意识地做区别,“那些口号都带政治性了。”
国民记忆库是她任内推动的大计划,属于“泥土化”的一个项目,预算庞大,第一年预算四千万台币。在龙应台认知里,这是一项可以往前走十年的计划,不只是政府要做,重点是民间得自行发动,才能做到由下而上、收集到成千上万笔的口述资料。
“这项计划连最挑剔的‘立法委员’都支持。”这让龙应台很安慰。
有些“立法委员”甚至出任了行动大使,如国民党“立法委员”陈碧涵与民进党“立法委员”田秋堇,这是跨越蓝绿与政党的组合。前者出身苗栗客家大家族,能说出客家移民文化故事,后者的父母一直在国民党专权下援助民主运动者,她也是台湾重要政治事件“林宅血案”的第一见证者。
远流出版社董事长王荣文甚至带着大女儿王沛然,到搜录站分享个人成长故事。王荣文的母亲不识字,1950年代,母亲背着他走十五公里,到地政事务所缴地价税。当她拿着税单问要缴多少税,公务员竟把单子丢在地上说:“不会自己看吗?”
像这样细小但深刻的故事,是许多孩子们不清楚也没耐心聆听的,国民记忆库成了一个分享的机会。
说出自己的故事
行动大使都是名人,由名人带头说出自己的故事,是抛砖引玉的做法。但真正的执行,则分成两部分,一是由地方政府文化局提案,提案的内容越好,补助越多;其次则是在各地设置工作站或巡回列车,并训练志工来协助记录、上传,让各地民众都可以前来说自己的故事,并有效率地在云端上建档。
目前,全台湾共有68处故事搜录站、2辆故事行动列车,用以收集故事。而这些故事,都会摆置在“国民记忆库—台湾故事岛”的网站平台上,成为人人都可收看的资料。自去年11月18日上线以来,已有超过六千位民众的故事被收录在数据库中,网站浏览率也有229万。而这项成绩,是台湾17个地方政府、4个生活美学馆及300多个民间团体、文史工作室的搜录团队及志工共同打造的。
63岁的林建军是其中一员。“我以前曾在深圳工作,每天晚上都会听广播节目,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说着自己的故事,让我印象深刻。”才坐下来,林建军便迫不及待与我分享经历。他说,这也是个人故事。
“我祖籍广东,是外省第二代,因此对我来说,老兵故事让我最有兴趣。”他第一个收录的故事,便是住家附近的老人家,“他九十多岁了,始终独身。”林建军感叹,虽是邻居,却不知道他的经历和故事,听完后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。
林建军夫妻多从身边找起,他们热爱爬山,山友的有趣经历和人生,深深吸引他们,而山友们也会推荐值得采访的人。偶尔透过搜录站引介,他们也会接触到形形色色、主动来报名说故事的人,“有的人很有名,但她有不为人知的故事,希望趁这个机会说出来。”这个名人大谈特谈了大半天,受限于影片规定的15分钟时间,以及他们设定的目标,因此只能取其中一部分,“有些部分实在太隐私,不适合公开。”
他们也遇过经历二二八事件的人,“但他们的经验与目前主流说法不同,不敢说出来。”
对他们而言,担任志工最有成就感的地方,即是受访者的回馈。“有的受访者说,本来孩子都不想听他们过去的经历,但被收录在国民记忆库后,孩子看了后,竟深深感动,愿意多听他谈。”林建军妻子赖翠兰进一步补充,还有位大学老师感叹自己虽也懂得使用传播媒介,却没早点采访父亲,如今父亲记忆断断续续,已然不完整,他深感后悔。
对此,龙应台也说,历史记忆的断层不只是横向的,还有纵向的,“的确,没有多少孩子愿意听父母说话的。”她认为,有太多感动的故事应该被